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五百四十九章 文綺:舊時約
    競原郡這地方,有些荒。

    整個崟東皆富庶,原本還算過得去的競原郡便被周遭城郡襯得不那麼上得檯面。好在那時候是有織錦一項技法傳承的,佔據了半個郡的競姓人都會,以此謀生。

    你們知道競原郡此名的來歷吧。因着近半居民都姓競,又因地勢平坦寬闊故稱原。

    天明時分我到了競原郡,一宿沒睡,又兼緊張,餓得直抖。多數人家都還沒起,戶戶門窗緊閉,好容易經過一扇掩着細縫的門,我走近些,朝裏看,立時唬得栽到地上。

    有隻眼睛亮晶晶定在縫隙間,與我差不多身量。我跌倒,她樂了,將門縫掀開些問我找誰。

    這般早,大人們都還沒起,她卻精神抖擻。後來我才知道,顏衣從不賴牀,亥時睡,破曉起,雷打不動。

    她們家也織錦,同時種地,方能保一年衣食無憂。她沒有父母,跟着姑姑過,一個女人帶一個女童,自然很不容易。所以顏衣求姑姑收留我的時候,我不安極了,覺得肯定要被掃地出門。

    卻沒有。姑姑只想了也許半盞茶功夫,笑答應,唯一項條件

    我須深居簡出,勿讓鄰里知道這家裏又多了一個人。非親非故,傳出去是極有可能被報官然後被抓走的。

    我已是無家可歸,雖還想着去崟西尋母親,畢竟獨自一人無法立時成行。且先呆上一兩年,待年歲大些更有法子了,再動身不遲。

    這一呆,便再也沒走。

    原來顏衣就甚少出門,除了喫飯睡覺所有時候都撲在一件事上

    習醫。

    我與她年紀相仿,本就日夜在一處,耳濡目染大半月,也生出些興趣來。姑姑便讓我們同習,白日讀書,夜間提問,由她一一解答並安排第二日功課。

    姑姑竟是極高明的醫者。漸漸我發現她還會變換模樣。我的易容之術便是那時開始學的。

    真想做好一件事,其實十年都不夠。此技我反覆磨礪了幾乎一生,到今日已近四十年。

    她厲害至此爲何不開館行醫,豈不比織布種地的收成要好我已不是幼童,當然想得到,當然問了。姑姑說,我們家的醫術藥理不是這麼用的。

    這也成了我第二年、第三年直至第四年都始終沒走的原因。此世此代在青川,女子不能上學堂,習醫者亦寡,我有此機緣得獲這些無雙技藝,日後想做什麼不行不比去崟西找母親寄人籬下強多了

    就這樣到了第四年冬。

    競原郡雖有織錦傳統卻始終沒能富庶起來,緣故之一便是技不如人,出產的錦緞不夠光軟亦不甚精美。出色能過、平庸也能過,世上得過且過的事情多了,平庸的錦緞自有平庸的用途。

    卻在這年冬天起了橫禍。

    梓陽城內有貴人老來得子,據說還是要繼承爵位家業的貴子,將滿月,擬辦筵席大賀。貴子千金之軀,名字要算,家中風水要看,一應喫穿用度都請了先生來指點。先生說,貴子滿月當日須以雀金裘織就的襁褓相裹,襁褓上繡特定圖樣,可保一世安康。

    也纔不足一個月時間,又值嚴冬,自不能山高路遠地去尋最有名那些織錦作坊,再兼刺繡圖樣需得先生親督,此活計最後落在了離梓陽最近的競原郡。

    天大的買賣,多少年輪不到競姓人頭上,自是半郡出動,傾力爲之。姑姑也去了,日以繼夜不着家,終於趕在滿月宴前交付。梓陽城大賀那日,半郡人都鬆下一口氣,也高興,因爲收夠了銀錢。

    連日疲累,那天夜裏姑姑早早睡下了。未入亥時,顏衣和我都還在讀書,街上忽喧雜起來。

    然後院門被破開,官兵樣的男人衝進來直接將姑姑押了出去。

    我和顏衣原不是怕事的姑娘,彼時已經十歲,更加無懼,當即跟出門,才發現滿街被扣押的競姓人,皆呼冤枉,哭天搶地。

    那今日滿月的貴子死了。

    說是中毒,渾身紫黑,毒在雀金裘的襁褓。

    自要將半郡競姓人都抓回去審。人人哀慼,姑姑也哀慼,但我同她生活了近四年,太瞭解,那不是真哀,裝出來的。

    她被反綁了雙手跪在地上,目光明徹比冬夜星星還亮。我們倆過去站到她面前,她低着氣聲問顏衣

    -告訴過你的話都記得吧。

    顏衣點頭。

    -人,時間,地方,都清楚吧。

    顏衣點頭。

    -今日的功課都學完了

    顏衣點頭。

    姑姑笑了,又向我

    -好孩子,你會一直陪着顏衣吧。

    我自然點頭。姑姑和顏衣是我的恩人,更是親人,比父母更親。

    -那你要保護她,誰欺負她傷害她,你定不能饒了他。

    我賣力點頭。

    姑姑被帶走了。她有沒有說完,我並不知道;但顏衣拉着我回到家裏戴上面皮,當夜便出了競原郡。

    我們沒有一直同行。她與我相約來年春天梨樹下見,我問她哪裏的梨樹,她說時候到了自有人告訴我,囑我好好活着,便能重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不投奔任何人的情況下孤身熬到春天。那幾個月我形同乞丐,女子立於世太難了。我同男子一樣能挨餓受凍,能喫苦能幹活,但不夠;我還得格外會保護自己。

    託父母親的福,我生得一副好皮囊,到十歲那陣已經相當打眼。我明白容貌可能帶給一個姑娘的最大程度的榮耀和傷害,遂一直戴着姑姑留給我們那副男孩子的麪皮,絞了頭髮,在整個崟東吃了上頓沒下頓地流浪。

    好幾回我都覺得要餓死、凍死或慘遭惡人毒手了。

    居然沒有。

    也便越來越篤信顏衣與我相約時那副一定會再見的神情。

    這篤信撐着我熬過了那個冬天,熬到了次年三月。

    我已經瘦得皮包骨,髒兮兮,麪皮也不好用了,扔了。在林子裏歇腳望天時我想再堅持一個月,到梨花盡時還無動靜,就去崟西找孃親。

    那人便在這時候出現了。

    是個男人,憑打扮瞧不出身份,但我一眼確定就是他。我一點兒不怕,跟着走,上車,入城,竟是國都,鎖寧城。

    鎖寧三月雨綿綿,滿城紫紅的三角梅在陰天下格外顯得豔。我被帶進一座宅子,裏頭許多官兵,與在競原郡時所見官兵又不同,他們的衣服更好看。

    然後進廳堂,裏頭端坐一長鬚中年男子。漆黑的長鬚,我還想年紀輕輕爲何留一把長鬍子。

    像騙人的江湖方士。

    他問我名姓,家在何處,家中還有無親人,我都照實答。

    答的我原來的家。母親改嫁,父親身故,我火裏逃生,四年流浪直至今日。

    他聽聞我還有一位尚在人世的生母時好一陣沒說話。

    又幾日過去,是個晴日,我被領着出門,終於在花開正盛的梨樹下見到了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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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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