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風歌——北境 >第四十章 解局
    李清揚和沈滿金是舊相識。

    世事變幻,人情冷暖,人生大起大落之間最是能體會到什麼是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

    李清揚的父母自他出事後,不出幾年便鬱郁而亡。

    三個弟弟,一個姐姐,皆以他爲恥,從沒來探視過他。

    永豐四年,當五十歲的李清揚一頭白髮走出牢獄,他孑然一身,世間已再無牽掛之人。

    “先生不顧安危,身陷囹圄三十載,爲天下寒門學子發聲,振聾發聵,當爲吾輩楷模。在下沈滿金特備了柚子葉水在此恭候多時,爲先生洗去晦氣。“

    當時的沈滿金,既沒有鉅富之後滿臉橫肉的肥膩,也不像現在這樣形如骷髏般駭人,而是一個目光如鏡,意氣風發的少年。

    滄海桑田,殘忍莫過於歲月。

    羽仙樓內。

    李清揚憐憫地看着他,不忍道:“你若想死,大可以一死了之。何苦日日受這牽機之苦,將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後卻還是難逃死劫。“

    沈滿金空洞地望着窗外沙啞道:“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心裏好受一些。”

    李清揚冷笑道:“既然做了婊子,就一做到底。故人的遺子,你殺便殺了,如今存着從良的心,是還想給自己立塊貞節牌坊嗎?”

    沈滿金默然不語。

    李清揚冷哼一聲,從桌上拿起手爐握在懷裏,不再理會沈滿金,自顧閉目養神。

    沈滿金望着樓下那對新人在衆人簇擁之下,敲鑼打鼓遠去,眼睛裏是掩不住的羨慕。

    李清揚突然開口道:“沈胖子,你可知此次你犯了兩個大錯。”

    沈滿金立刻肅然施禮道:“願聞先生指點。”

    李清揚睜開眼睛,從上到下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木然道:“第一錯,是你作爲商人,在商卻不言商。士農工商,自古如此。既入了商籍,就收起你微不足道的薄面,忍着世間的冷眼,老老實實悶聲發財纔是要緊。如今,你傾盡所有,如此大費周章和朝廷做這一成薄利的生意,你爲的是究竟是什麼,當今天子可看得透透的。你以爲你買通了戶部尚書鄭啓祿那個蠢貨,探聽到朝廷急需軍餉的窘境,就想拿着你那點散碎銀子和天子坐在一張桌子上談判,爲天下商人出頭、爭彩,假以時日更能以銀餉相要挾,來達成你讓商籍讀書科舉的貪念,以此在朝堂之上自成一派勢力,結黨營私。沈滿金,你心中的小算盤,老夫說得可有半點差錯?“

    沈滿金冷汗如雨,一聲不吭。

    李清揚咳嗽了兩聲,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繼續道:”沈滿金,你算準了朝廷爲了取信天下,不敢殺你自斷財源,便以爲自己可以高枕無憂,爲所欲爲!先不論露頭的椽子先爛,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古人云:趁火打劫,君子不齒。你以爲當今皇上是什麼人,他爲了權力能手刃生身之母,又怎會讓你予取予求,輕易受制於你?”

    李清揚又狠狠地咳了幾聲,他整張臉扭曲在一起,趕忙將一整碗上等的大紅袍一飲而盡。

    他閉上眼強壓住發癢的喉嚨,滿面潮紅。

    沈滿金顫抖着替李清揚斟滿了茶。

    平靜了一會,李清揚繼續道:“第二錯,就是你自作聰明殺了陳拓。皇上和周王的關係極爲微妙,有時連我都未必看得真切,但有一點毋庸置疑:皇家子孫,生殺予奪全憑天子令,你一介草民膽敢擅殺皇嗣,置皇家威嚴何在?你倒好,竟然還當着天下人的面,提着陛下親侄的頭顱來做取信陛下的信物。世上怎會有你這樣不知死之人,真是可笑可嘆。”

    沈滿金癱坐在地上。他的心思,他的謀劃,還有,他一直以來“想當然”的愚蠢被李清揚字字點明。他本就虛弱的身子,衣服已經被汗水喫透。他面色慘白,喉嚨一甜,“哇”的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李清揚厭惡地挪開腳,生怕羅襪粘上一點血污。

    他從來最討厭自作聰明之人。

    沈滿金喘着粗氣,從袖口拿出手帕跪在李清揚腳邊將自己嘔出的那灘血一下一下認真擦拭乾淨。

    他氣若柔絲道:“若陛下並無借銀之意,爲何還如此正式地讓戶部和我商談此事?”

    李清揚道:“你來京近兩個月,此事日日在談,可有絲毫實質進展?”

    沈滿金黯然道:“朝廷每每在總額、利息、押運等細則反覆推敲。在我多方催促下,本來在月初內閣已經完成票擬,只等皇上過目。可鄭啓祿突然因受賄獲罪而被免職,內閣見風向不對,又將票擬撤回,發給新上任的戶部尚書王元海重審重擬。這王元海似是跟我有仇一般,將原方案全部推翻,一切細則重新計算、商議。先生,我時日無多,懇請您指點一二,此事若成,朝廷十年的借銀利息,沈某雙手奉上。”

    李清揚哈哈大笑起來,笑至最大聲處又開始一陣猛咳,他整個身子蜷縮在了一起,滿臉通紅地咯出了一口痰,隨口吐向沈滿金。

    沈滿金身子一抖,並沒有躲開。那口濃痰不偏不倚拍在他的臉上。

    他還是一動不動,任由那塊污穢滑落到脖頸。

    李清揚沙啞道:“沈滿金,老夫敬佩你爲達目的可以忍常人所不能忍,爲常人所不敢爲。古來做大事者,誰不如此?可你做了一輩子生意,可見過有人把鞋賣給無腿之人?老夫若是貪財,南境可還能有你這一號人物?你可知當今皇上爲何還沒有立年號?”

    這個問題也是整個華國的問題。

    依照常規,新皇正式登基就要發佈新的年號。

    國喪之後,禮部每隔三日就有新擬的年號送往皇帝審批,卻全部被駁回重擬。一來二去,朝野上下非議不斷,人人以譏諷禮部無能爲樂。禮部不堪重負,連續兩位尚書相繼請辭。

    然而新的年號依舊難產。聖心所向爲何?這成爲了華國一大懸案。

    沈滿金將手帕收起,跪在李清揚榻前垂首道:“願聽指教。”

    李清揚沉聲道:“因爲皇上要定的年號,是平境。”

    沈滿金開始聚精會神地思考。

    平境,一定是平定北境。

    看來當今皇帝對北夷用兵之意已決,這個充滿野心的年號一經公佈,等於向天下人宣告:他要一舉解決橫亙北疆三百年的邊患。

    沈滿金腦筋飛轉,他將近來幾件事的因果串聯起來:膠東叛亂、北境虎營覆沒、朝廷缺餉、借銀、談判、鄭啓祿被問罪、再談判……

    沈滿金依舊沒有頭緒。

    直到,他把劉不知放在談判和鄭啓祿被問罪之間。

    一切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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